古柏树下的困惑 ---(《今日兴宁》发表) 张长兴
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。
一株高大的古柏,屹立于古古旧旧的村庄旁,高耸于歪歪斜斜的厕所边。它那酱黑色的肌肤隆起,拔地而上。它撑着郁郁华盖,掺着枯枝败叶,向横处遮,往天上长。谁也道不清它是哪位高祖父手植。 这是我儿时终缠着它的古柏树,是我离乡别井时仍梦牵魂萦的古柏树!
因为它老,我们称它伯公树。它是百鸟的天堂,也是我们儿时的福地。一次,我们正在玩,也许是“伯公”照料不周,一团粘糊糊的鸟屎——“屎缸鸟”的屎偏冲在我上!平静的乡村刹间炸开了。我母亲生怕有什么大灾大难降临到她乖儿子上,便频频张罗。顷间,叔公端来了乌黑的破碗,满婆拿来了破烂的竹笠,五嫂搜来了一双长短筷子;我呢,赶紧捧着破碗,从东家讨一口,往西家要半团,然后我戴上破笠,站在天井中央,把饭吃完!上百双眼睛探照灯般扫向我,小伙伴们做着鬼脸羞着我。我恨不得钻入地下,也真盼望知书达的父亲赶来制止这闹剧,但是,他怎么不见了?!唉,没办法,我只得在父老乡亲导演下,艰难地吃完“百家饭”,表演完“驱邪”的闹剧时,才在大家“大吉大利”、“脱灾脱难”的祈祝祷声中得以解脱。
从此,我才恨透了屎缸鸟;岂止我,还有我的小伙伴们。一见到它飞来古柏,我们便哄:
屎缸鸟,吱呷呷,
油来炸,火来炙……
那劲儿,简直不亚于“文革”时斗“走资派”!
时光是一条永不止息的河,它在我这个平庸者边悄悄逝去。长长的梦醒来,华发已从鬓边爆出,皱纹已在脸上凝结,。瞧,古柏尽管身上已有大大的腐洞,但它酱黑色的肌肤仍在隆起;尽管枯枝败叶见明显,但还华盖郁郁。站在伯公树下的我,已步入所谓的“不惑之年”了。那高大的古柏,仍屹立于古古旧旧的村庄旁,高耸于歪歪斜斜的厕所边。一天,我见几只至今未死绝的屎缸鸟从厕所里飞往古柏,便对我小儿子扯起往事……
“啊,信,你傻!”他刀子般数落我。
是的,我信,我傻,但在那时,谁不信谁不傻呢?连我知书达的父亲,在他们导演我的闹剧时,不也在避之三舍么?瞧,正在那塘边钓鱼的叔公,正下在牵着孙辈闲逛的叔婆,轰隆飞机正从上掠过,照样悠然自得。若在以前,定脸如死灰,大呼“妖怪”,忙喊“菩萨保佑”!
放眼望去,在我的“长梦”中,村子变化令人眼花,那林林总总的新房,巍巍峨峨的大厦,或神神气气地挤压着老祖屋,或威威风风地占领了曾闪“鬼火”的荒丘。原先拥在“伯公”边,或用青石板铺着的,或用鹅卵石砌着的,或用泥巴糊住的,凝着我们祖祖辈辈悲欢的,不知过了几世几劫“依然故我”的小径,如今到底有了比过去直,也比过去宽的大道。那驰过村边的车辆,辗碎了往昔“黄连树上挂苦瓜,黄连树下埋猪胆,从苦到脚底下”的哀吟。别了,那寒飘忽的油灯,明珠于村寨大放光华。哗啦的三用机、电视机在续着喧闹的白昼。
伯公树的斜对面,有栋两层洋楼。钢筋水泥结构,瓷片盖面,显得五颜六色,闪闪生辉。步入正厅,瞩目的是大壁正中的毛主席像;下面,是南海观世音瓷像,香烟在弥漫。此楼的主要是我儿时敬仰的满婆。她祖辈世世贫穷,代代文盲。土改时,第一批共产党员。满婆正拜着神,咪咪麻麻,也不知叨念什么。入乡随俗,我只得坐下静候。定睛看其背面,我不禁一惊:当年她那又浓又密的黑油油的秀发,如两股瀑流直下的的神辫,哪里去了?为啥如今堆满白雪?当年她顶天立地,脊梁挺直,如今却如寒弯月,散着寒光……
“哎哟,我的好侄孙,可把你盼来了!”满婆的欢叫遏止了思绪。定神一瞧,我又大惊:几十年来,我脑海里占着的是她水灵灵的慧眼,红朴朴的脸蛋,脸蛋上那双酒窝及荡漾笑容;如今,却让妖怪使了法——眼睛虽还聚着善良,却失去了光亮;那密密麻麻的蜘蛛网,已布满灰黄的脸额;那的酒窝,已遁入江江河河!
寒暄一番后,我饶有兴致地问:“满婆,你是信毛主席,还是信观音菩萨?”
“我信毛主席,也信南海观音, 没有毛主席我哪能解放?我们哪能过好子?现在毛主席还显灵,凡贴了他像片的汽车、商店,他都保护!观音菩萨也少不了,她们保佑我们风调雨顺,消灾消难。我是快入土的了,我做鬼也要跟着毛主席,信菩萨,保佑国泰民安……”
从满婆家出来,我百个疑虑,千个惆怅。浩茫宇宙,无可探测;真想不到,满婆也是宇宙!不过,当我瞩目群山,眺望旷野,好似悟出了什么。你看,这里山挨着山,谷连着谷。高山深谷,把天地挤压得分外窄小。只要一跺足,一声吼,则群山迥响,仿佛大地也在震动。那路,虽说比以前大,比以前直,但仍是弯弯曲曲、坎坎坷坷,不与山村的曲曲弯弯、坎坎坷坷互为因果么?就如满婆吧,几十年未进县城,至今尚为文盲。在窄小的空间里,时而能领悟生活真谛,主宰自我;时而却茫茫,无法解脱,只能如上古之先民,把灵魂托附给缥缈的神佛!
以后的许多年,回老家时,我常伫立于古柏树下。眺崇山漠漠,溪流潺潺,炊烟袅袅,村舍点点,道路弯弯……我凝视着,沉思着,惆怅着,仿如离乡多年的游子,千寻万觅,此时才真正认识我的乡亲,,认识我的故土,认识多难的祖国。我,真想猛然扑入其驳杂而宽厚的怀抱,喷出涩涩的、咸咸的,却又是甜甜的泪水!
(文中的满婆即王泉英女士,已于2006年去世,终年93岁,祝她在天国安息。2007·8记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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