犹念初登教坛时 (应《今日兴宁》报约稿而作) 时序是一九七○年四月初,我坐上肇庆市往水南客家山区的汽车。车儿啊,你太慢了!我要快快飞到任教的首站! 田野越窄了,山越高了,我反觉清新了! 一入水南中学校园,许多学生便涌了来。负责人向学生介绍:“这是华师毕业的教你们语文的张老师。”他话音刚落,那甜滋滋的、我日思夜梦、盼星星盼月亮的、少男少女纯真的、称我“张老师”的声音,便从东西南北涌了起来——如暖流泡着我,如万千朵鲜花拥簇我,如春潮的欢喧扑来,令我如痴如醉……那十七年寒窗——包括1958年我星夜炼铁苦难当,经济困难时刻每天饥饿仍挑灯夜读,大学苦航五年,其后又是两年农场死去活来拼命干的“脱胎换骨”无限烦恼,都在声声的“老师”中得到了补偿…… 我永远记得1970年代肇庆高要县水南山区的茶。 我负责一个七八十人的班。我身体羸弱,但极好强。我们劳动的“传统节目”是上山割穞草。学生爬陡坡,我决不落后;学生敢上白云缭绕的山巅,我也绝不当孬种。说也奇怪,那些又黑又瘦的姑娘娃娃,竟如神行大保:我还气喘吁吁地在半坡上拼,他们竟如孙猴子般地在山顶上嘻嘻哈哈。幸好,几个班干部陪着,老劝我“慢慢来”,并没有念“下定决心”来“牺牲”我的命。 一天,当我挑着沉甸甸的穞草下到半坡的沟边,已是又累又渴,双腿打颤。一放下草担,我的小伙伴们便似牛犊一样把口伸向沟里,咕噜咕噜地饮。我也口干冒火,但慢性肠胃炎发得厉害,别说冷水,冷开水也不行。若是沾上几口,出不了半个钟头,便要捂着肚子。 还是班长郑火娣聪明,叫我摘几片茶叶咀嚼,说能“生津止渴,又不伤肠胃。”我放眼一瞧,嘿,刚好一丛山茶袅袅娜娜地立在沟的上沿,嫩嫩鲜鲜地向我探过来。我的手指刚触到她,那鹅黄鹅黄的叶子便顺溜溜地躺在我们手掌上。我嘴里嚼,初有点涩,但随之而来的是甘甜甘甜的味儿。原先火一样的喉头涌起来甘霖,精神顿然一爽。从此,我上山劳动,只要山茶在,我便不会感到口干的威胁。 神奇的是,我的慢性胃炎竟然慢慢好了啊! 那时的我到底是书生气,以为世界会好起来。但“批林批孔”、“反复辟”、“反师尊严”之类接二连三,真是“一年三百六十日,风刀霜剑严相逼”。直到今天,我还清晰记得文教斗、批、改负责人“矮仔王”在公社“学习班”的“架势”—— 此公昂首挺胸,迈着方步,怀里揽着一大抱“红书”,然后轰隆隆往讲台上一放,最后是如怒目金刚,随着口中的“老师们”一声吼,右手往前一伸,仿然是一挺机枪冲了过来:“我给你们送光明来了,这光明便是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;我向你们开炮来了,要穿过你们这些耙子,射向林彪、孔老二,要接受小将挑战!”尽管我满腹牢骚,因为,我出身好,又是红卫兵,又经上山下乡,怎么成了“孔老二徒子徒孙”呢?但也没办法,只能忍下怒火。幸好一回到学校,同学们亲热地叫我“老师”,我又忘却了痛苦了…… 文革岁月读书甚少而劳动多多。一次,我带学生去深山开山造田。我情绪极坏:因为接妻来信,父亲因“历史问题”进了“学习班”;家里缺粮,快揭不开锅了!再想到读小学的弟弟死于文革“大串联”的脑膜炎;加上受了风寒,浑身疼痛,好像世界末日来了!我到工地后没几下便挺不住了,匆匆在草堆躺下。想到十七年寒窗,竟凄凄凉凉在荒山,。想着想着,便模糊了…… “老师,老师!”听到叫声,,睁眼一看,原来在学生家!我喝了姜汤,用村民的草药水冲了凉,病便好了,那“老师”声声,更令人销魂: “老师,我不知积了什么德,深山沟里也能碰到你这样的大学老师(按:应为“念过大学的老师”),毛主席真是好啊,派了你们来!” “你们就是以往的‘举人’、‘进士’,以前的官老爷压迫百姓,你们却抛妻别子为我们造福,这世界真好哇!” “张老师,不要听上面说的那一套,‘乌金’(文化)就是比黄金值钱!我儿子若不认真读书,你给我狠狠打,不打不成器嘛!” 这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。好漫长啊!但如今想起来,仍怦然心跳。 那年、那月、那日,是荒唐透顶令人咀咒的;那山、那水、那人,却是在悠悠岁月中溢散着人间的甜蜜…… 今天的神州大地,真好! 眼前的绚丽晚霞,真美! 2017年8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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