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标题: 老共产党员的葬礼 [打印本页]

作者: 若思    时间: 2013/11/11 12:33
标题: 老共产党员的葬礼
老共产党员的葬礼


    古柏树下----故乡的困惑







   一株高大的古柏,屹立于古古旧旧的村庄旁,高耸于歪歪斜斜的厕所边。看哪,它那酱黑色的肌肤隆起,拔地而上。它撑着郁郁华盖,掺着枯枝败叶,向横处遮,往天上长。它枝枝覆盖,叶叶交通。多少年,多少载,谁也道不清它是哪位高祖父手植。如今,它,东望引脖长啼的鸡鸣岭,西眺巍峨葱绿的神光山。
   这是我儿时终缠着它的古柏树,是我离乡别井时仍梦牵魂萦的古柏树!
   因为它老,们称它伯公树。它是百鸟的天堂,也是我们儿时的福地。一次,我们正在玩,也许是“伯公”照料不周,一团粘糊糊的鸟屎——“屎缸鸟”的屎偏冲在我上!平静的乡村刹间炸开了。我亲生怕有什么大灾大难降临到她乖儿子上,便频频张罗。顷间,叔公端来了乌黑的破碗,步婆拿来了破烂的竹笠,五嫂搜来了一双长短筷子;我呢,赶紧捧着破碗,从东家讨一口,往西家要半团,然后让我戴上破笠,站在天井中央,把饭吃完!上百双眼睛探照灯般扫向我,小伙伴们做着鬼脸羞着我。我恨不得钻入地下,也真盼望知书达的父亲赶来制止这闹剧,但是,他怎么不见了?!唉,没办法,我只得在老导演下,艰难而又艰难地吃完“百家饭”,表演完“驱邪”的长幕剧时,才在老家“大吉大利”、“脱灾脱难”的祈祝祷声中得以解脱。
   从此,我才恨透了屎缸鸟;岂止我,还有我的小伙伴们。一见到它飞来古柏,我们便哄:
         屎缸鸟,吱呷呷,
         油来炸,火来炙……
那劲儿,简直不亚于“文革”时斗“走资派”!


   时光是一条永不止息的河,它在我这个平庸者边悄悄逝去。长长的梦醒来,华发已从鬓边爆出,皱纹已在脸上凝结,如今,站在伯公树下的我,已步入所谓的“不惑之年”了。
因为它是“老祖宗”,村民便护着它。在那些树子树孙在接二连三的天灾与祸中化为灰烬后,它却劫后余生。瞧,尽管上已穿腐洞,但它酱黑色的肌肤仍在隆起;尽管枯枝败叶见明显,但还华盖郁郁,还是枝枝覆盖,叶叶交通,还是向横处遮,往天上长。那引项长啼的鸡鸣山,巍峨葱绿的神光山,还是矮矮趴在“伯公”脚下。
   今天,我见几只至今未死绝的屎缸鸟从厕所里飞往古柏,便对我小儿子扯起往事……
“啊,信,你傻!”他刀子般数落我。
   是的,我信,我傻,但在那时,谁不信谁不傻呢?连我知书达的父亲,在亲他们导演闹剧时,不也在叨念着“信者有,不信者无”,“子不言怪力神”而公公允允、面面地避之三舍么?瞧,正在那塘边钓鱼的叔公,正下在牵着孙辈闲逛的叔婆,轰隆飞机正从上掠过,照样悠然自得。若在以前,定脸如死灰,大呼“妖怪”,忙喊“菩萨保佑”!
   放眼望去,在我的“长梦”中,村子变化令眼花,那林林总总的新房,巍巍峨峨的大厦,或神神气气地挤压着老祖屋,或威威风风地占领了曾闪“鬼火”的荒丘。原先拥在“伯公”边,或用青石板铺着的,或用鹅卵石砌着的,或用泥巴糊住的,凝着我们祖祖辈辈悲欢的,不知过了几世几劫“依然故我”的小径,如今到底有了比过去直,也比过去宽的大道。那驰过村边的车辆,辗碎了往穷“黄连树上挂苦瓜,黄连树下埋猪胆,从苦到脚底下”的哀吟。别了,那寒飘忽的油灯,明珠于村寨大放光华。哗啦的三用机、电视机在续着喧闹的白昼,不知会不会吵得“伯公”不得安眠?“爷爷,我要瘦,不吃肥”,这不知会不会勾起“伯公”忆起我们往昔的“三荒四月”?伴着自行车的潮,村民迎着晨光去城镇打工,告别了村民只能“脸朝黄土背朝天”的子,不知“伯公”见了有何感触?
   但是,在饱经风风雨雨的古柏树下,那古旧的梦痕尚令怵目:那算命卜卦的悠长清脆的铃当,不时震响寻常巷陌,不知会不会干扰“伯公”的宁静?红事热热闹闹,白事轰轰隆隆,不知会不会惹“伯公”不悦?为一丝小利的争吵,甚至刀光剑影的斗杀,不知会不会惹“伯公”冲冠?那西天的如来,南海的观音,九霄的玉帝,还什么“仙师”,在古屋继续安营不说,却又于新楼扎寨,不知会不会让“伯公”痛心……


   若刚才的叙说属电影中的“摇镜”,现来个“特写镜”,若何?
伯公树的斜对面,有栋两层洋楼。钢筋水泥结构,瓷片盖面,显得五颜六色,闪闪生辉。步入正厅,瞩目的是大壁正中的毛**像;下面,是南海观世音瓷像,香烟在弥漫。观音面前,供奉着饼干、鲜果……
   此楼的主要是我儿时敬仰的满婆。她祖辈世世贫穷,代代文盲。土改时,她才二十多岁。其后,她是村中第一批互助组员,第一批合作社员,第一批共产党员,第一批“贫宣队员” ……
满婆正拜着神,咪咪麻麻,也不知叨念什么。入乡随俗,我只得坐下静候。定睛看其背面,我不禁一惊:当年她那又浓又密的黑油油的秀发,如两股瀑流直下的的神辫,哪里去了?为啥如今堆满白雪?当年她顶天立地,脊梁挺直,如今却如寒弯月,散着寒光……
   “哎哟,我的好侄孙,可把你盼来了!”满婆的欢叫遏止了思绪。定神一瞧,我又大惊:几十年来,我脑海里占着的是她水灵灵的慧眼,红朴朴的脸蛋,脸蛋上那双的酒窝及荡漾的笑容;如今,却让妖怪使了法——眼睛虽还聚着善良,却失去了光亮;那密密麻麻的蜘蛛网,已布满灰黄的脸额;那的酒窝,已遁入江江河河!
   寒暄一番后,我饶有兴致地问:“满婆,你是信毛**,还是信观音菩萨?”
   “我信毛**,也信南海观音,”干脆得出奇(我本以为会难得她吱唔半天,逗她老家乐乐),且听她又是如何自圆其说,“没有毛**,中哪能解放?我们哪能翻?我们哪能过好子?现在毛**还显灵,凡贴了他像片的汽车、商店,他都保护!观音菩萨也少不了,她们保佑我们风调雨顺,消灾消难,天下太平。我是快入土的了,我做鬼也要跟着毛主席。信菩萨,保佑中早强大,山村更富裕,也保佑我的好侄孙长命百岁,培养更多才……”


   从满婆家出来,我百个疑虑,千个惆怅。浩茫宇宙,无可探测;真想不到,满婆也是宇宙!不过,当我瞩目群山,眺望旷野,好似悟出了什么。你看,这里山挨着山,谷连着谷。高山深谷,把天地挤压得分外窄小。只要一跺足,一声吼,则群山迥响,仿佛大地也在震动。那路,虽说比以前大,比以前直,但仍是弯弯曲曲、坎坎坷坷,不与山村的曲曲弯弯、坎坎坷坷互为因果么?就如满婆吧,几十年未进县城,至今尚为文盲。在窄小的空间里,时而能领悟生活真谛,主宰自我;时而却茫茫,无法解脱,只能如上古之先民,把灵魂托附给缥缈的神佛!
   我伫立于古柏树下,望着那至今未死绝的屎缸鸟。我恶狠狠地扔出一串石块。它们或窜入古屋,或钻上新楼顶,或循入天空,似乎给湛蓝的、广无边际的苍穹吞没。崇山漠漠,溪流潺潺,炊烟袅袅,村舍点点,道路弯弯……我凝视着,沉思着,仿如离乡多年的游子,千寻万觅,此时才真正认识亲。我,猛然扑入她的怀抱,不禁喷出涩涩的、咸咸的,却又是甜甜的泪水!


      (文中的满婆已于2006年去世,终年93岁,祝她在天国安息。2007·8记)

附  老共产党员的葬礼


  2005年11月26日傍晚,91岁的老母亲说:“满嫂拖到现在还没有死,肉也躺烂了,服侍她的也辛苦啊!听说已请了神婆咒,快点死才安乐啊,唉!”   
  她说的“满嫂”,正是我《往事如烟·古柏树下》浓墨重彩的真人真事。她叫王泉英,土改时入党的老共产党员,一生为民。毛泽东、华 > 国锋、邓小平、观音娘娘,乃至凡是能为乡民造福的伯公、五谷爷爷等诸多灵,她一概信,一概膜拜,一概按神灵的“指示”办事……    
   孩提时的“土改”、“复查”,我对她印象仍深刻:她一边十分积极跟共产党斗地主分田地,雷厉风行;一到夜深人静,则又对地主深表 > 同情——“作孽啊,怎么能这样又打又吊呢?”……
 还有“三面红旗”的大跃进时代,她白天与大家风风火火的砸锅拆老屋的大破坏,夜晚则却是与乡民的摇头叹息……    更重要的是,在永和镇的大成社,共产党干部多多,然而,她这个普通党员,周济过的百姓最多。  
  第二天,即11月27日,接弟弟来电,满嫂本日去世!按我母亲话来说,还是神婆的“咒”起了作用——让她早“安乐”。
 第三天,即11月28日十时,我参加了“老共产党员王泉英同志追悼大会”。远远近近的村民,蜂涌而来。送葬人流,逶迤阡陌。亲友的哭 > 声与欢快鼓乐在交织。我们呢,边走边叹: >   “她是大好人啊!看见别人饿,马上自己不吃让别人吃!”   
  “她宁可自己受苦,也不忍别人受苦,难得!”
  “她的葬礼,即空前,又绝后,因为不会有这样的大好人了!”
  “什么共产党员的先进性,满嫂就是!什么观音菩萨,满嫂就是!”   ……  


    (文中的满婆即满嫂,已于2006年去世,终年93岁,祝她在天国安息。2007·8记)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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