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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得小时候,我家门口有块顶大顶大的镜子。镜面上,镶着彩霞、白云。它们有时象兔子, 有时象奔马,有时又象说不出的神奇的什么来……
风吹来,那顶大顶大的镜子又变成顶大顶大的缎子。那彩霞在集结着、分散着,时而组合
着,时而象玫瑰,时而象茶花……
多带劲!——如果我能在大彩镜照我胖乎乎的脸(母亲告诉我,抗战时期,蒋经国先生在赣 南搞新生活运动,我还在镇上获儿童比赛冠军啊),如果我能在大锦缎上痛痛块块打上几个滚。
有一次,我迈着步履,径直朝它走去……
“别去!”母亲的吆吓把我怔住了。
“那是深水塘,跌下去会浸死的!”妈还在粗声粗气的。
深水塘是什么,我不知道;浸死是什么滋味,我不知道(大概睡好久吧)。我要的 是好 玩。
我还是要向它走去,妈这回是怒目金钢了:眼瞪得比铜锣还大,牙咬得咯咯响,脚跺得象地 震。又不怕把嗓子撕破;骂完了,却又冲回家里拿出一条又长又粗的棍子,扬到半天高,嚷着要 打断我的腿!
“ 哪能呢?”我早就窥透妈的心肠,她哪让心肝宝贝断手断脚?
一天,妈在千咛万瞩之后,才去了地里,其他的大人也走了。水塘边又是 空荡荡的,这 会,是我的世界了。我又向着那时而象大彩镜,时 而象大锦缎的地方扑去。
无阻无挡,天从人愿。我满满意意扑进去了。可、可我什么也看不见了,不见那光溜溜的大 彩镜,不见那软柔柔的大锦缎。寒沁沁的死黑压着我,冷糊糊的东西捂得我睁不开眼,且不能呼 吸。我喊,喊不出;我抓,抓不到什么。只觉得一股股辣椒汤从鼻子直往肚子里灌,很快就什么 也不知道了。
好久好久,我才醒过来,睁眼一看,啊!我躺在床上,浑身软得象一张棉被。我见到妈了:
她双眼泡肿,头发凌乱,满身湿漉漉的。她俯下来死死把我搂在怀里。
接着我便头疼了三天,胸闷了三天,外加拉了三天肚子;吃药不说,屁股上硬扎了几次针。
妈妈说,要 不是那 天到了地里。眼跳心乱,突然奔回来跳进水塘里救了我,我就永远不能再 去捉蟋蟀、逗蝈蝈了。就再也见不到妈妈,就再也找我最好的华北一起玩了!
啊,浸死原来是这样 的可怕!
妈妈语重心长告诉我,那美丽的彩霞、白云,是在天上,不是在浸死人的水里;只要听老师
的话,认真学习,长大了就能摸到彩霞,挨这白云……
打在以后,我再也不敢不听妈妈的话了。
又不知多少次,我在想:“假如妈妈一开始就打我,打得我喊天喊地,痛得触及灵魂,大概 不会有后来的惊险了。”
现在我大了,老了,成熟了。每当我忆起此事,心里总砰砰直跳。妈已年过八十,失去了当 年的丰腴,脸上布满了蜘蛛网。同时,她也不断增加了一些让我不喜欢的,甚至是让我讨厌的习 性。尽管如此,我还是一如既往的爱她,感激她,——尤其是她对我怒目金刚的爱。每当我带着 疲劳,抖一抖身上的风尘,坐在妈妈面前,望着她老人家越来越密的蜘蛛 网,望着她老人家头 上的白雪。望着她老人家越来越浑浊的瞳孔,望着她老人家变的得如寒夜弯月的脊梁,一种呼 喊——让人心酸、心碎、心颤的呼喊,要冲出我的心房——“妈妈啊,您还能给我严厉的爱 吗?”
“妈妈啊,我还能报答您老人家多久?”
…………
写于1980年代初并发表在《梅江文艺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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