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远山呼唤师生情
我永远记得1970年代肇庆水南山区的茶。
它与天下并无不同。每到清明前后,也是采茶的忙季。但说句老实话。那些茶,却是带着羞于登大雅之堂的粗糙——茶粒儿大,许多还是松松泡泡的半卷形,有的甚至张开大半,远远不及都市中卖的那么小、那么紧、那么两头尖尖的招人喜欢。那年头,尽管茶叶还是紧缺商品,但我在 市场上一见到她那丑陋的“山巴”形态时,禁不住皱眉:“嘻,老茶婆,也敢拿出来卖!”
但不久,是我迷上了她,还是她恋上了我,至今我不清楚。
我负责一个七八十人的班。我身体羸弱,但极好强。那里,我们的“传统节目”是上山割草。学生爬坡,我决不落后;学生敢上白云缭绕的山巅,我也绝不当孬种,说也奇怪,那些又黑又瘦的姑娘娃娃,竟如神行大保,我还气喘吁吁地在半坡上拼,他们竟如孙猴子般地在山顶上嘻嘻哈哈。幸好,几个班干部老劝我“慢慢来”,并没有念“下定决心”来“牺牲”我的命。一天,当我挑着沉甸甸的山草下到半坡的沟边,已是又累又渴,双腿打颤。一放下草担,我的小伙伴们便似牛犊一样把口伸向沟里,咕噜咕噜地饮。我也口干冒火,但慢性肠胃炎发得厉害,别说冷水,冷开水也不行。若是沾上几口,出不了半个钟头,便要捂着肚子。 还是班长郑火娣聪明,叫我搞几片茶叶咀嚼,说能“生津止渴,又不伤肠胃。”我放眼一瞧,嘿,刚好一丛山茶袅袅娜娜地立在沟的上沿,嫩嫩鲜鲜地向我探过来。我的手指刚触到她,那鹅黄鹅黄的叶子便顺溜溜地躺在我们手掌上。我嘴里嚼,初有点涩,但随之而来的是甘甜甘甜的味儿。原先火一样的喉头涌起来甘霖,精神顿然一爽。从此,我上山劳动,只要山茶在,我便不会感到口干的威胁。
水,是山的精灵。一道飞瀑,从校园后面的东北山崖上奔下,一道则从西北山梁泻落,欢腾着,汇成一股,从校园中间抖过。几天的霏霏细雨,溪水是那样澄碧;雨刷刷,屋檐嗒嗒嗒,水也浑不了多少;大雨滂沱,山洪暴发,老天爷拔起草木,把黄土塞进河里,水才变颜色,但雨过天晴,溪水又是那样清亮。而且,那里的水质很怪:明明没放糖,它却似糖那样甜;要说放糖,又很“清”……
水南从未办过中学,我们这批大学毕业出来的教师竟被“田伯”、“田婆”们讹称为“大学老师”,我的慢性肠胃炎已多年,只要吃点生冷、肥腻,便要捂着肚子跑厕所。遥望云海天影,我怀恋着故乡;瞧着苍老弯曲的古树,我惦念着风烛残年的双亲;凝视泉水波光,我揣想着妻儿的眼神……一天,我的一位学生的爷爷老远来看我,我说一些自卑话,他连忙打断:“别这么说,别这么说,‘乌金’(注:文化)比黄金值钱,我孙子能上中学,有你们‘大学老师’教育,还不知道是那世修来的福啊!”未了,他拿出一包茶叶,看上去粗糙的“老茶婆”:“只要每天冲服几次,肠胃病保证好。”
说也怪,这样的“老茶婆”,香、甘、滑,饭后饮,胃轻快了许多!饮着它,足于解除疲劳,足于排遣郁闷。没几天,病也轻多了!
那长在深山野岭、田头地边,村前山寨后簇簇行行的茶,我越来越迷上它。我散步时,凡有山茶,我总凝神细玩,甚至手抚抚。
水南的春笋,一般如拇指大小,平常得很。但吃起来,却是嫩滑爽口,百吃不厌。大抵清明前夕,山竹笋便层出不穷。今天刚采完,明天又从地下冒出来;眼前的刚折完,一转身,又见几根,在招引着我们。每当星期天,我与曾佛琼、钟衍星、司徒朗等这些“无以为家”的“流浪文人”,自然是采笋的忙日。在那人迹罕至的山沟里,我们被竹笋诱眼花撩乱,喜得心花怒放!我们常常忘记回来吃中午饭,甚至忘却日落西山,暮色已笼罩……
中国大陆10年的文革浩劫,可谓时代残酷,岁月无情,命运不幸。但大德存于野。那深山老林的客家父老乡亲,那感情淳朴的莘莘学子,那宽厚的连绵无尽的绿水青山,的确让人刻骨铭心……
“月上故乡明”,但是,不是故乡的肇庆水南,我却似故乡那样怀念她!甚至梦牵魂绕——像想念自己的父母,似牵挂久别的恋人!
远在西江的水南的山,水南的水,水南的父老兄弟,水南的学生,你们听到了我的呼唤吗?听到了吗? ……
(1984年4月20日晚,2017年春修改 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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