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别了,东江
——沉浮舌耕之17
一九七九年暑假,到底盼到了调令,回兴宁老家了!
真是:“盼星星,盼月亮,只盼深山出太阳”。一九六三年离开家乡,至今整整十六周年!先在高要,与广州籍的华师同学曹绍彬对调来和平;在和平东江边,足足五年整!岁月漫长,岁月坎坷。虽同事之间、师生之间情深如海、难舍难分;但这五年,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的风风雨雨,日刮月削,风尘厚积,真是斯人独憔悴。如今手捧调令,千头万绪,不知从何说起?
因为是在冷冷清清的暑假调离东水,便多了几分寂寞,多了几分惆怅,多了几分悲凉。“天地者,万物与逆旅;光阴者,百代之过客”;“人生如梦,一樽还酹江月”……在与命运抗争时,似乎还来不及寂寞与孤独。一旦完成了挣扎,要与前段人生分手,有个短暂的舒闲时,那寂寞与孤独,如“滚滚长江东逝水”,“无边落木萧萧下” ……
不过,美好的前景总是诱人的。尽管自己知道人生新历程会伴着新坎坷;但是,只要对生活还留恋,总会把前面的美好设计得更多些,在引诱着跋涉者告别昨夜宿地,奔向新的驿站。
奇怪,真的与和平告别了,却有一番留恋与缠绵刹间包围了过来:与恋人的分别?与挚友的分离?与慈母的分手?与恩人的告别?似乎都是,似乎又不是!
原先大家咀咒的“穷山恶水”、“连狗都不愿来疴屎的地方”,如今,顿间添上了不尽温柔与美丽:蓝天、白云、丽日、小河、流水、村舍、田畴、变得诗情画意;座落在山脊上的半新不旧、破破烂烂的东水中学,俨然成了我的老朋友!这是怎么一回事呢?真是“相见时难别亦难”,百般挣扎着要离去如今却不忍离去……
夏夜,繁星点点,银河耿耿。远山,已融了夜海中;近岭,在浅浅的灰色的大背景上显得深黑。廊仑河在不尽的黑夜中忧伤地咏叹。萤火虫在不甘寂寞地飞来飞去……
我、黄功福主任,坐在校门口的高坎上,促膝长谈。几年来的恩恩怨怨,顿间消失。如今的黄主任,我觉得既是校长,又是老农、兄长、好邻居。似乎过去的一切过失都可以原谅,过去的一切好处我都要带回兴宁,永记心头,作为珍宝留在今生今世。
他在不停地慨叹——
“唉,一个个都走了,难呀!”
“没办法,和平穷啊!浅水塘养不了大鲩鱼,留不住人,没办法啊!”
“我这个人,心直口快,没文化,说多错多;但我从来不秋后算账,光明正大的。我的性格,老张你是了解的,请多包涵……”
夜,在静静的流逝着。黑夜,在融化了一切——把白天里的好好歹歹、美美丑丑的万物,皆含情脉脉包容了起来。唯天上的星星更加明亮,习习的晚风更加可人,哗哗的河水更具柔情……
这时,我们倒成了老朋友,话语滔滔。倾情长谈,难舍难分。他送一张“懒人椅”(我象征性地硬塞了十元给他),我珍藏至今。
接着是和众人告别。平时不怎么样,但一到分别时节,的确是 难分难舍了 。
与文友陈振昌话别。不但我与他熟,我妻对他夫妇亦熟。我与陈振昌,频频接触。大家有什么新作,马上掬出来切磋;彼此有什么构想,马上提出来讨论。彼此无保留,互相不客气;随粥随饭,亲如兄弟。如今,要分别了!高兴而惆怅地分别了!
与陈道副部长、张光局长、罗崇高局长话别。感谢他们的鼎力相助,感谢平易近人的他们。其实,在那艰苦岁月,他们同样有许多不如意之处。我永远记着他们!
与张振林副主任话别。他是斯文人,好人,正派人。临走时,我手头紧,他还为我担保,由张光进借钱给我买点家具。
与叶棠汉同志(他当时不知是股长还是副局长)告别。我一再感谢他对我的关怀,对我因家庭困难,加上中央解决夫妻两地分居的大政策,未能“永远留在和平工作”,深表歉意!
航船声声长鸣,机帆顺流直下,无阻无挡,神神气气,啊,东江!浩淼的东江展现在眼前。船尾,哗哗啦,卷起了白色的“水龙”。东水街镇离我越来越远了。成村到了,却又远我而去了;大田到了,却又迅速后退了;罗营到了,疾飞的顺水船却又把它抛开了;巍峨的远山夹在江边拥了过来,我们却又从它们中间即速飞过!
青山遮不住,毕竟东流去!
大浪淘沙,既淘尽英雄人物,更淘尽我类芸芸众生。
东江啊,东江,你哗哗日夜南去!
岁月啊,岁月,您过去得漫长。您从去处去,您从来处来。“斯者如斯,不舍昼夜”!您,几分清澈,几分浑浊,几分浩荡,几分平静,几分曲折,几分积淀;您,也是浩大、悲壮、内涵丰富的统一体……
啊,东水看不见了!
孤帆远影碧空尽,唯见东江天际流。
在中国大陆,我辈的困苦无穷无尽;但只要有活下去的顽强,就需要体会无穷无尽的困苦中的甘甜,就需要有美丽的梦,希望恶梦醒来以后是阳光灿烂的早晨,就要有巨大的毅力,让光辉洒在前面,把黑暗抛在身后;要不,你就没兴趣活下去,或是活得如在茫茫苦海永无尽头。
到老隆了,我下了船,向北眺望那我五年来流血流汗所在方向,那是我刻骨铭心的第二故乡啊!
我长长叹了口气,深情地默念——
别了,东水!但我永远永远地记着您,记着您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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